E如何走出困苦

 

三年前,我的小舅舅,突然离世,因为心肌梗塞,这个事情对我的打击很大(哽咽),现在回想起还是会很难受,对于我,和家里人的感情很深,我和他们非常亲近,我喜欢他们陪着我一起长大的感觉,我不希望他们觉得我变了,因为我…我对他们的感情没有变过。

今年年初我怀孕了(这时先生递来纸巾),然后流产了,因为那段时间我们中国的亲人发生了些变故,我的压力非常大,三个月的时候流产了, 医生说三个月算是大月龄了其实很少有(流产)……

从人的一生去看之前的经历,真的不算什么。不是有一句话吗,除了生死,其他都只是擦伤……

 

我和E认识几年了,但这是第一次我感受到了她的柔软。在进入这一层柔软之前,E还分享了她对于困苦的理解。

 

曾经的我,在不同阶段,困苦是不一样的。小时候的困苦是想要食物。我小时候爸爸妈妈几乎不在身边,是阿姨带我长大的,阿姨是我两岁不到,就来到我们家照顾我,直到18岁。我印象非常深刻,3岁的时候,我在外婆家学做蛋炒饭,因为阿姨并不是我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我很喜欢吃蛋炒饭,每次我吃蛋炒饭都要看阿姨的脸色。后来我自己琢磨如果她不做给我,该怎么办呢?我应该自己学,不看她的脸色。

到了读书的年纪,我去了私立学校,学校是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因为我妈妈太忙,周末她会经常把我放到老师家。那个时候的困苦是想见到父母,晚上我经常哭……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转到公立学校,每天都应该回家,可是呢,我每天回的是班主任家,因为我妈妈太忙,她把我寄宿在班主任的家,我每天都在寄人篱下的感觉中活着。有天放学,我和同学聊天,他叫李俊(音译),我说你干嘛呢,他说我去玩。我说你不回家吗?他说我不想回家,不想看到妈妈。我突然哭着说我好想回家,我好想我妈妈,看着我哭,他莫名其妙的站在那儿,他不知道我寄宿在老师家,体会不了我撕心裂肺的痛,现在我还能体会到时的感受。学校的老师对我评价总说我比同龄人成熟。

小学过后,我回到家,我的痛苦就变成了学业上面的痛苦,学业压力非常大,中国高考是我迄今为止感受到最大压力的事情。在GZ(城市)上高中,我和我先生认识,那年我们16岁,因为GZ不允许外地考生高考,我必须回GY(城市)高考,高三那年我最困苦的是和他分开,我经历了半年的抑郁。

后来我发现,自己每个阶段都会有不一样的困苦。现在我三十多岁了,当我再看以前,那个时侯的困苦是天大的事情,可是在现在,就只是,人生的一个经历,一场电影,感悟让我感谢那些困苦,让我懂得什么是幸福。

 

面对E早年时期的困苦,在后面整理采访内容的时候,我心里突然升起一份更深的敬意。她是如何在今天如此坦诚地面对自己当时的需求缺失。我在采访里没有机会一一聆听她成长过程中的每一步,但正如同她说的,这些经历令她伤心,但也成就了她对亲情、还有和先生的感情的那份珍惜。这些都成了她的养分,也成了她坚守的初心。

 

我的先生,是我的初恋,我们在一起快二十年。我不想和他成为一种纯亲情,就是大家说的左手拖右手的感觉,那种感觉虽然不坏,但是我更希望是保留那份情窦初开的爱,有着触电的感觉,这个是我对伴侣情感的初心。我们每天都会拥抱,牵手。我享受保持这种状态,这种感觉会让我们的感情优质且持久,更爱彼此,更珍惜彼此。

 

看到这个部分的采访内容,我不禁想起我和E在视频会议上刚见到彼此的时候,E迫不及待地和我说,她的先生也想和我打个招呼;我也想起后来在E讲到动情处,镜头外递来纸巾的举动。可以在伴侣前做自己,做真实的流露,没有负担和顾虑,这多么宝贵。有意无意中,E的先生被E邀请进了这场采访,或者说,他们是共同走进了这场采访。

 

身处海外父母圈,E还分享了她身边的另一种困苦。

 

现在太多妈妈想考私校,内卷得很厉害。有一些家长在聊天的时候会隐藏起来,说我小朋友都没有去上课,其实他们去了很多补习班,就为了去挣那个(私校)名额。我理解的大智慧,是分享,我很乐意把我所有的资源介绍给我身边的朋友。不是有人比喻嘛,天堂的人都是在互相地喂食,地狱的人在互相踩踏。那些父母的困苦是来自于教育资源的抢夺。我认为,如果别人小孩比你小孩优秀,即使不抢你这个名额,以后大学的时候也会抢大学的名额,因为他的条件就摆在那儿,绝不会因为你不介绍一个老师,就失去优秀。部分父母的眼界就只有一亩三分地。

很多朋友因为小孩没有进到私校,很痛苦,他们一直问我为什么不去W私校,为什么不去S私校,为什么不去C私校?

我解释到那些学校是很好,不过我更相信是天意,尽人事听天命是我的做事风格,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你有没有看过沈腾演的那个电影《夏洛特烦恼》,说他很后悔现在的生活,一个特殊的机会他回到了以前。电影的核心思想是,现在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可能你会有遇到挫折,但是当你人生再来一次的话,你会发现,现在是最好的。

对于孩子的学业,人的一生是很长,如果他们进入到优秀的学校,这是他人生的一额外收获/奖励,但绝不是他们人生的全部。像我和先生我们都是在国内读书,我不觉得我们比谁差,人的差距来自认知的区别,而不是在于他的文凭。

人的困苦,在我看来大部分的情况只会分为两种,一种是物质上的匮乏,可能真的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这个月工资不发孩子就上不了学。另一种困苦,是自己给自己的。例如,我想要爬得更高,我想要做得更好,可是实际情况和个人能力是不一样的,人对自我认知有偏差,结果想要和实际得到是完全不同的,他们会陷入困苦。说到这里,我很想分享一段之前和一位老师关于自信的对话,这是非常影响我一生的对话。

她问我,你知道什么是自信吗?我说我自信就是敢在人面前勇敢地表现。她说不是,真正的自信,是正确的自我认知。如果你的认知低于真实的自己,是自卑,认知高于自己是自负,当然,有些自卑的人看上去是自负的,因为他们没有正确的自我认知。真正的自信,是正确的自我认知,认识自己当下的实际能力,不在于别人说你强,你觉得自己真强,飘起来,也不在意别人打击你,说你几句你很差,然后你就觉得自己很差,开始痛苦。自信是会提高的,因为人不同的经历会让你的能力提高,自信也会越来越多。

 

在聊到养育孩子的部分E语气很坚定,我相信她的内心同样坚定充分,在她的言语和实际行动上我看到了高度一致。而在接下来的几段小故事里,我看到了E更加有爱的部分。我想这里面一定藏着很多她对孩子的爱,也一定有很多她对世界的爱。

 

前几天在抖音刷到一个视频,看得我热泪盈眶,在中国一个开摩托车的,他们可能条件不好,那个爸爸搭着小孩儿,很冷,等红灯时,他们听着音乐跳舞,状态非常好,很治愈,社会需要这样的人,同时看到很多视频是开着奔驰的人莫名的优越感让他们失去了人性,这是认知的问题。

一次我开车去D(某地),突然有警车来了,我前面的皮卡车直接冲上隔离带,为了让警车他的车被刮蹭到,我深深感受到善良,这就是人性,他们知道警察是去救人,虽然不知道是救谁,但他们知道自己的车和生命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这些让我很感动,不管职业、背景、学历、人种,我非常敬佩他们。

还有一次,三四年前我开车,一个大概四年级的小孩,从X街走过来准备过我前方的斑马线,突然我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想,如果他是我的孩子,我希望这个社会善待他,希望每一部车子都让他(想起这件事我还是止不住泪水)。那我凭什么让每一台车都让我的孩子,首先要从我做起,可能那个小孩以后在开车的某一天,正巧他让了我的孩子,这个就是我相信的轮回。我在这个城市开车,每一台让过我的人,一定是因为其他人让过他们,他们感受到那份善良,所以大家共同去传承善良,世界需要更多的善良,大家会少点困苦。

 

整理到这里,我似乎忘了我们的采访主题“你如何走出困苦”,但我转念一想,E所分享的不正是那些持续给她提供支持和能量的她认可的价值观么。

 

采访时我一边沉浸在她分享的故事里,一边不禁好奇,她是如何允许自己柔软流露的下一秒,又很理性很清晰地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什么,清晰地辨明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盲目陷于困苦之中。抛开心理防御和心理安全这些角度的想法,我听到了E当下的回应。

 

有社会角色人一定要对自己负责任,这并不是自私。你可以允许自己柔软,你允许自己有情绪,很正常,接纳自己的情绪,同时你要清晰的知道你自己的社会角色和责任,我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我是我老公的老婆,我们有四家公司,不同的合作伙伴,事业和家庭并不是独立的,它们是交融的,就像有机物一样,不可能分开来。当我遇到个人情绪问题的时候,我会给自己一点时间。但是不可能有了问题之后我把孩子、老公、公司抛下,去W(某地)冥想,这是不负责任,当然如果我是单身,我没有公司,我没有家庭,我没有任何的社会角色,可以允许自己一直颓废,直到走出来为止。

 

诚实地说,我在听到E即刻回应的当下,感觉到庄子逍遥游的避世路线被她否了。与其说是被她否,不如说是被不可置否的事实击中了。这是多少人包括我在内,很容易无意识地走进去的逃避的区域。面对事实是好事,也是勇气。这一转念,E说的负责让我想起了亚隆。

 

亚隆说:做自己的“父母”的孤独。一个人为自己的生命负责,这是很寂寞的。责任的意思就是做自己生命的主人。意识到自己是自己生命的作者,意味着不再相信有人可以创造和保护自己。

 

面对多重角色,E的回应让我想到了很多人感慨自己的身不由已,遂不做任何改变。然而,E也马上给出了即便在承担多重责任下也依然有可以帮助自己成长的选择。

 

很困惑的时候去坐飞机,你会发现坐飞机也是人生哲学,广播会说先系好自己的安全带,再帮助你旁边的小孩系好安全带,同理你先把自己的情绪处理好了,再去处理其他的事情,困惑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困惑?

遇到难题,我喜欢和心理咨询师去聊天,和自己聊天,自省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我想了解自己,后来发现我不是很不了解自己。例如,我孩子的性格太过于内向,我以为他有自闭症,带他去检查,结论不是,那时我开始和心理咨询师聊天,心理咨询师问我,当你发完脾气后,你回想当时你在想的是什么?害怕的是什么?是想起了童年妈妈对你的训斥吗?当你想要认清自己的时候,就要冷静下来问自己为什么。

 

除了在专业心理咨询师陪伴下了解自己,E也分享了艺术对她的疗愈和支持意义。

 

我的自我疗愈的方法是看动画片,我一直都喜欢看动画片,像哆啦A梦、樱桃小丸子、圣斗士星矢等这些动画片都是我童年美好的回忆,他们的音乐、节奏、剧情都让我感觉很舒服,让我回到童年的感觉,这让我维持童年的状态,维持那份初心。

我女儿学跳芭蕾,有很多妈妈问我为什么让女儿学芭蕾,我说她很喜欢,他们说芭蕾是很内卷的舞蹈,要给老师送礼才有机会做主角,芭蕾只有一个主角。我说无所谓主角和配角,我认为配角很重要也很美,我送女儿学习芭蕾是我认为艺术是一件非常疗愈的东西,对人的一生很有帮助,我不在乎她做不做主角,拿不拿奖,这些是小事,不重要。我希望艺术带来的是,当我的女儿遇到挫折,遇到困难,她可以通过过舞蹈把情绪发泄出来,让她更舒服,这个就是我理解艺术给我孩子的价值。

我很欣赏我的孩子,无论在任何时候,他们做配角或是主角。我觉得配角很好,配角可以让她体会不同的人生状态,谁说人生一定要是主角,谁说人生一定要赢,不过人生不应该颓废,不应该去自残,不应该去为了很多额外的东西去耗费自己的精力。

我希望我的孩子自信,自强,无论是逆境或是顺境,都能够很好的和社会相处。当你很清楚你要什么,你能够做什么的时候,你会发现很多东西就没有那么痛苦。

 

我由衷地感慨,E如此清晰地知道在艺术上她需要什么,她希望她的孩子透过艺术可以获得什么,在各类鸡娃内卷的振动环境,这份清晰犹如铁杵神针顶立不倒。

 

采访中我留意到E不止看得长远,也常有自我觉察,这些不同维度的观察和感悟想必帮助了她很多,这一份清醒又是从何而来的?我相信她与心理咨询师一起深入工作一定有所贡献,但我想应该不止于此。我没有问出口,但我在采访快结束前,听到了答案。

 

我很喜欢信佛教的理论,世界上本没有对错,只有因果,所有的事情只有一念之差,没有对错,人的区别就在于此,认知不同,其他都一样。

 

关于人生路还可以做些什么,要秉持些什么,我最印象深刻的,是这两段:

 

人生就是一场修行…我领悟到的是,人最难,最难,最难的不是在于知道,而在于执行。去监狱去走一圈,会发现每一个犯过错的人,他们知道可能比我们还多。所以人生真正的难,在于知行合一。这个需要修行,需要理解,需要领悟,需要体悟,让你的身体和你的认知共同的去感悟。

我自己一直在思考的一个命题,就是中庸,中庸并不是五十五十,中庸是恰到其分的好。我希望在个人需求和人生路上,自己能够体会中庸的力量,不需要追求完美。体会的困苦、体会的幸福、体会的所有的一切,这才是完整的人生,我觉得这个是人生很重要的一部分。

 

在我们即将结束对话的时候,E再次提到了她参与这次采访的原因,这里有我觉得很美的话语,也一并替她送给看到此处文字的你❤️

 

我自己非常非常喜欢,也愿意去和我的朋友、同学还有家人分享这个话题,我觉得在疗愈这块,人需要疗愈,因为,我们的灵魂、我们的意识是需要定期检查、清洗。同时希望大家都能够互相帮助,这个是我最想要看到的。